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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關於色戒的影評,老師說,如果你有耐心看完的話算是很清楚的了。


<一>
藍祖蔚看色戒◎藍祖蔚 開眼電影網《開眼電影e週報》vol.135

張愛玲的小說一向難拍,從《傾城之戀》、《紅玫瑰白玫瑰》、《怨女》到《半生緣》,
她的文字魔障總是緊緊纏繞著台港導演,每個人在雕琢意像的同時,都臣服在張愛玲的文字障下,
不得不用字幕卡夾雜幾句書中精彩文句,因為那是導演們難以超越的意像考驗。

李安的《色,戒》卻是唯一能夠破除張愛玲魔障的創作者,他不用字卡,不死守小說章法,
而是鑽進了張愛玲的文字底層,挖出了意在言外的暗香,翻轉出滿室撲鼻的惆悵與幽恨。

長篇小說因為事件多,人物雜,改編成電影,通常就得刪砍挪移;
短篇小說則是文意精煉,要擴大成為劇情長片,往往就得在不失原味的情況下加油添醋。

李安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說華文小說素重內斂曖昧,
然而電影是另類媒體,意象不能太含蓄,先要讓觀眾能夠「看見」,既而明白。
《色,戒》的功力就在看似意象明白,卻還又蘊含更多的餘韻,剪接的尺度拿捏尤其精準,
剛巧站在「多一分則俗,少一分則澀」的臨界點上,所有該交代的情節無不一一提點,
卻留下更多澎湃暗潮,衝撞著觀眾心田。

《色,戒》小說把時空脈絡精練地約束在一場牌局前後,思緒前後跳動;
《色,戒》電影卻精準切割成四年前和暗殺前後兩個段落,
並且界定成「彩排」與「正式搬演」兩個層次,把小說人物的回溯意識推衍出層次鮮明的歷史長河,改編手法極高明。

話劇社演戲是第一段落的重頭戲,
原著中輕描淡寫的一句:「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卻成了改編加料的線索,
王佳芝(湯唯飾演)因為參加了話劇社,才認識了鄺裕民(王力宏飾演)為首的一群血氣方剛青年,
才動了暗殺易生先(梁朝偉飾演)的念頭,但是只靠青春血性,註定只能跌撞,難以成事。

在愛國主義的大旗下,李安用半嚴謹半諧謔的喜劇手法表現王佳芝初試雲雨情的懵懂與失落,
少不更事的同學們殺先是見機行事,拔了菜刀就想上,後來甚且以眾擊寡,胡亂殺了人,
跌撞讓他們開了竅,也各自在「成人」祭典上付出了代價,建構了那年夏天的一場暗殺「練習曲」。

經過四年的逃避、沈澱與篩汰,成長的肉身和與覺醒的靈魂才有可能迎接第二波的真實版暗殺行動。
王佳芝繼續著她的角色,所有的歷練都成為她正式登台的能量,
從練習曲到正式搬演,電影的進程有合理的邏輯演進,也才有了血肉花火的激濺。

李安重視細節的控制工程也在《色,戒》人性洞察上展現信手拈來盡是文章的細膩深度:
練習曲時期,幕後不但有國特監控,連易生先的親信副官亦查覺了,
學生的熱情其實只是一場半吊子的暑假實習,一切只像場家家酒的遊戲;
跨進正式時期,幕後還是有汪政權特務監控一切,那則是暗含了政治鬥爭與權貴禁忌的平行線,
隨時可能翻盤的風雲詭譎,透露著逼人窒息的盤算力道。

至於女性的幽微心結更是入木三分。
鄺裕民原本與王佳芝互有好感,王佳芝要色誘易先生時,就得識人事解風情,所以得先破瓜,教會她男女之事,
鄺裕民是領導,不能假公濟私,只好推出唯一有嫖妓經驗的梁閏生(柯宇綸飾演),
這場戲先是拍出了藉酒壯膽初試雲雨情時的尷尬,繼而又有王佳芝採取主動,
得諳箇中情味的狠絕,最後再在鄺裕民壯膽偷吻,卻被王佳芝一把推開,
四年前鄺裕民不願毛遂自荐的膽怯與愚蠢,早已傷了王佳芝,女人心早已走過千山萬水,唯有傻漢還在原地踏步,
曾經滄海的女間諜,心中的感歎、惆悵與悲恨,已非昔日同志能夠理解了,
李安真是讀透了原著中那句:「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人一樣。」
因為消化又吸收了,才又添加了那麼些層次分明的好戲。

當然,《色,戒》功力最深的層次還是在於梁朝偉與湯唯的互動。

男女之間的曖昧趣味在在試探,李安的重點選擇在小說中不曾出現的裁縫間裡,
湯唯要求梁朝偉改短衣袖,梁朝偉要求湯唯不要脫旗袍,
都是交淺言深的逾矩越位對話,卻已是眉來眼去的暗通款曲了;
至於梁朝偉上了牌桌,先餵一張七萬給湯唯吃,卻硬被陳沖給碰了,轉回到梁朝偉手上時,他硬是再打一張絕七萬給湯唯吃,
放水餵食,討好放水的挑情意味鮮明,順道歪個頭再記住湯唯電話,
然後湯唯胡了牌,牌友氣得推開梁朝偉的牌查看放水痕跡,
每個角色都有戲,都有心念電轉,李安在行雲流水間寫完了男女曖昧情事,
懂麻將的人看得興味盎然,不懂的人亦能察覺眉來眼去的電波流動,確是雅俗共賞了。

針線綿密的劇本就要不時在小細節上見功夫,既有機鋒,還要含情,才能打動人心,
因而有了:梁朝偉不看電影,是因為暗的地方不去(寓意特務心虛);
湯唯哭喊我恨你,多年不信人言的梁朝偉直說我相信(暗指心防已撤);
餐廳人少是因為菜難吃,卻因此才能相聚歡談…
《色,戒》中的男女攻防早已超越了特務心智,而是在男女拔河上動刀動槍見血肉了。

湯唯在日本酒館中的一首「天涯歌女」的小曲清唱更是神來一筆,
透過「天涯海角覓知音…咱們倆是一條心…患難之交恩愛深」的明示,
轉進到「人生呀誰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穿在一起不離分」的情愛期許,
俗豔小曲卻能宛轉多情,漢奸落淚,觀眾驚歎,更堪稱是電影歌曲的運用典範了。

至於床戲心理學,更是層次分明了,
張愛玲的文字中只有「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和
「到女人的心裡去的路通過陰道」兩句線索,留給觀眾自己想像的空間,
李安卻從中鋪陳出三段激情床戲,那就是他「要讓觀眾能夠看見,既而明白」的電影創意的具體實踐了。

第一場的小公館幽會,小說只交代了屋主進了集中營,
李安卻是安排湯唯手抹壁櫥,一抹就是一層灰,說明了那是久無人煙,不會有人打擾的僻靜場所,
這就是影像吸引文字精義,再推展出影像文法的高明功力。

接下來,梁朝偉才攔腰索吻,湯唯卻忙不迭護髮,既而要自行寬衣,卻被梁朝偉粗暴凌虐,
展示了他享有雄性主宰優勢的心情;
後來的體位變化,則兼具了女性身心變化,以及男性雙手血腥後的情緒洩忿,情欲人生有了準確對話。
當然,就表演的層次而言,李安拿掉了傳統床戲中那張遮蓋演員器官和情緒的床單,不能再扭捏作態,
寫實主義和戲劇感情的雙重要求,逼得演員必需將肢體和靈魂都更投入到角色的情境中,
那真的就是一次跨越表演關卡的里程碑了。

《色,戒》小說中的最後一句對白是易太太在牌桌上高聲笑著:「不吃辣,怎胡得出辣胡。」
《色,戒》電影也有這麼一句對白,只用在易先生悵望著王佳芝的空床時在空間迴盪的交談聲音,
但是,李安卻具體實踐了「吃辣,又胡了辣胡」的意像與理論,
因為《色,戒》的情欲戲,除了火辣,更展現了角色性格與心境,
那些被媒體放大解讀的床戲,有情有色,讓人怦然心動,卻無意渲染色情,而是逼見角色內心波濤;
李安雖然剝光了演員外衣,卻能夠從肉身和汗水中直寫靈魂。
演員放心把自己交給李安,取得了藝術殿堂的入場卷,其實也是一種福氣了。


<二>
色,戒 愛不問值不值得 【聯合晚報╱沈珮君】 2007.09.30 

「色」「戒」中間有一個符號,張愛玲原本是用一個「。」
但,當初小說刊出時被改為「,」
李安在電影海報上又把它改成像一個倒過來的驚嘆號「i」
這符號自「戒」來看像一炷香,從「色」來看,像陽具,像小蛇。

一部電影有趣,是因每個人看到不同的面相。
「色,戒」有一幕是一群大學生演出舞台劇,他們高喊「中國不能亡」時,
台灣首映會上有些觀眾熱淚滾滾,有人則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有人乾脆笑出聲來。
馬英九屬於最前面那種人,他想到中國八年抗戰和保釣運動;
新聞局長謝志偉不了解馬英九為什麼熱淚盈眶,
謝志偉看到的是性交「易」先生和「麥」(賣)太太,及「進出口」意味「口交」。

李安在拍攝過程幾度痛哭,即使在台灣首映會後,他也曾在媒體前哽咽不能自已。
他曾說自己並不想碰張愛玲的「色,戒」,但,「色,戒」自己來「找」他。
歷史裡的幽魂,人性裡的光影,在教科書上可以被刪去,可以被忽視,但,藝術家沒法看不到。

梵谷第一次畫畫,畫的就是他每天相處的礦工,
他本來是個傳道師,但,他沒法跟那些自八歲起就活在地底下、四十歲以前就會死、苦得已忘記上帝的礦工傳福音,
跟他們說上帝愛你們,他跟他們一樣下六百公尺深的煤坑,
臉上沾滿黑灰,眼睛餓得塌陷如空洞,睡在麥桿上,
但,即使如此,他仍沒法跟他們傳道,只有把那些苦難的臉孔畫下來,他的生命才能安頓。

不僅畫下來,他還希望獲得理解。
李安在台灣試映會結束當天,自國外急電弟弟李崗,李崗說,「台灣觀眾的反應說不上來」,
李安很急,「美國觀眾的反應也是說不上來,但是,台灣觀眾的反應怎麼會說不上來?」
他在這塊土地長大,他認為他用心作出來的東西,台灣人會懂。
台灣人會懂嗎?教科書上連南京大屠殺都不見了,總統說「中華民國是啥米碗糕」,
台灣人懂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的矛盾、生活和愛恨?知道汪精衛偽政權是怎麼回事?

但,台灣人畢竟沒把李安當外人,即使說不上來,仍然一片叫好,雖然多數人和新聞局長一樣,重點在男女主角的三點上。

三○年代,似遠又近,張愛玲用文字、李安用影像,
以幾個人、幾條命、幾句話,拉出一個大時代,潑墨畫似的寫意架構,肌理用的手法卻是工筆畫。
那群愛國話劇社的大學生,原來只是演戲,最後卻是在真正的人生裡演戲,
然而,人生畢竟不是戲,愛國也不是只有一腔熱血,還要身體。
色誘是一種獻身,拋頭顱是一種獻身,妻兒子女一起賠上也都是獻身,
「人」這個身分在愛國這件事上,是最被需要壓抑隱藏的。
然而,女主角最後沒照劇本走,「人」的身分壓倒了「演員」這個角色。

特務是更不能讓「人」浮上來的(湯唯若有可被批評處,就是幾場戲的眼神太「露」,不如老成的陳沖)。
梁朝偉演的特工頭子,臉上每根線條、每個眼神,都幾乎是在精密控制之下才會牽動。
情欲戲的必要於焉產生,情欲代表的是「人」。

交纏的情欲 洞見本性

情欲不等於「人」,但,人若不鬆開、不剝光,不去除一切控制、束縛,不可能達到高潮,
在情欲之中,人最顯其本性。
易先生和王佳芝為了證明對彼此是認真的,他們在性裡尤須用力;
為了釋放平日的壓抑,他們在床上更加狂放。
嚴謹的男人變成猛男,婉約的女人變成娼妓,他們也因此成為彼此獨特而唯一的對象,
那也許未必是愛,但,那唯一的關係卻讓他們不得不惺惺相惜。也是身不由己。

在兩人關係裡,易先生和王佳芝都想爭奪主導權,
他們第一次約在小公寓裡時,王佳芝憤然對他說:「不許你嚇我」;
她闖進他書房看到他在燒資料,她如泣如訴說著自己對他的思念,他的反應竟是冷冷一句:「不許再進這房間」。
不許,不許,小女人的嬌蠻,大男人的霸氣,其實都是一種禁制式的嚴峻,隱含著誰才是主人。

她製造機會接近他,用言語情挑他,她是獵人,他是獵物;
但,約會時間地點全由他決定,她永遠在等待,他才是主人。
她要換下新作的旗袍,他命令式的說:「穿著」;
她脫下試戴的鑽戒,他依舊是命令的語氣:「戴著」,
他是她的主人,但,她在服從之中,衡量他是否上鉤。
在第一次的性裡,他不僅是她的主人,他還把她當奴隸,撕裂她,鞭打她,
而她企圖扳回劣勢,即使她已被他壓制在下面,她奮力回眸(湯唯這幕很經典),
但仍被他打壓下去。他儼然征服了她,但,其實是他上鉤。

他們獵人獵物的關係,在她以一曲天涯歌女,讓他濕了眼眶後,她已贏得全面主導權,
但,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要求暗殺行動盡快進行,她近乎哭訴:
「他不僅像蛇一樣鑽進我身體裡,每一次都折磨得我流血,他也像蛇一樣要鑽進我心裡。」
她的組織沒聽到警訊,他們告訴她:
「幹情報就是要忠誠,忠於黨,忠於領袖,忠於國家。」
硜硜然,但是,作為一個情婦,她也必須「忠誠」才能演得像,必須讓他像蛇一樣進入她的身體和她的心。
「忠誠」和「演得忠誠」是兩回事,前者是「人」,後者是「演員」,但,她畢竟不是職業演員。
(在此順帶一提,很多人好奇湯唯和梁朝偉的情愛戲是不是「真槍實彈」,
好演員應該不是真槍實彈,而讓觀眾以為是真槍實彈。演員若是真槍實彈,就沒有「演」可言。)

這兩個原本互有所圖的男女,因各自生命的幽暗處,
在情欲關係裡得到奇異的理解,他們做愛的方式從爭奪權力主導,
演變到最後,兩人交纏的姿勢如同嬰兒蜷曲在子宮,彷彿重回生命原初,相濡以沫,用張愛玲的話來說:
「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李安的說法是「juicy」(多汁的),兩個乾涸的靈魂因之得到滋潤。

最後壓垮她的是一隻六克拉大鑽戒。
張愛玲原著對鑽戒也頗有著墨,「洗牌的時候一隻隻鑽戒光芒四射」、「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
「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的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

虛無的鑽戒 穿透色相

女人似乎都是被鑽戒壓垮的。
「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張愛玲這段文字,若用來形容婚禮上的鑽戒,也很恰當,
而用在此時,則表現了王佳芝看透色相的絕望和虛無,一切是戲,鑽戒亦然。

真正壓垮王佳芝的其實不是鑽戒本身,而是鑽戒代表的信任。這是李安的巧思。

易先生給王佳芝一個信封,要她送到某地,王佳芝背後的組織以為易先生開始懷疑她,
他們重兵保護她,未料,送信的地點是珠寶店,信封裡只是一張名片,
憑片她可挑選任一隻她喜歡的鑽戒,他這麼信任她,而她這麼防他,她深受震動

這不是易先生第一次表示他們的信任關係。
特工基本上不相信任何人,他連電影都不看,因為「我不喜歡黑」
(忍不住再順帶一提,這裡有點小幽默,梁朝偉幾年前曾拍過一支頭皮屑廣告:「藏在黑裡,就以為別人看不見」),
他們在一次小別後幽會時,她幽幽的說:「我恨你,你相不相信?」他說「我相信」,
他還要她再說一遍「我恨你,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你」,他也再說一次「我相信」。
這裡充滿悲哀,這個特工頭子不能相信任何人,但,在她的「恨」裡,他卻找到信任。

真正的悲劇也從這裡開始,他信任她,六克拉的粉紅鑽具體而沈重的傳達了他的心意,也摧毀了王佳芝心防。
她一句「快走」,救了這一個殺人無數、血腥滿手的特工頭子,她知道她即使救了他,兩人的信任關係也從此粉碎嗎?
她知道他仍將親自決定她的死刑嗎?她知道他對她說這區區兩字「快走」,會讓他們六個用「愛國」兩字連結的性命一個也走不了嗎?

她知道嗎?她踉蹌走出珠寶店時,孑然一身,茫然四顧,那時,她是一個不知何去何從孤獨的「人」,而不是一個有劇本的「演員」。

六個大學生統統被槍斃,在小說中就只是幾個字,
在電影裡則是一字排開跪下的身體,有人哭泣,有人徬徨,有人茫然,
面對懸崖,他們當初準備好這一天了嗎?
愛國不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嗎?
但,李安卻在六張不同的年輕人臉上,真誠的刻畫出「人」,而不是教科書上刻板的英雄形象。

溫厚的李安 人性加料

兩個荒蕪的生命,在彼此身上找到依託。
他的生,是她給他的;
但,她的死卻是他決定的。
在張愛玲筆下,易先生相信她臨終是恨他的,但,
「『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而他自己「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們是「最終極的占有」,
「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一字字像刀一樣,尖刻的寫活一個自私自戀的男人,
但,看看李安的電影如何表現這段──易先生走進王佳芝房間,坐在空蕩蕩的床上,撫物思人,
聽到十點鐘聲響時,正是行刑時間,他一震(觀眾幾乎同時感受到一痛),他起身離開,這個矮小的男人巨大的黑影壓覆在她白色的床單上。

李安真是夠溫厚的。

李安把王佳芝塑造成一個在戰亂失去父愛的孤女,
她跟自己所愛的男人鄺裕民唯一的連結叫作「愛國」;
易先生在張愛玲小說裡則根本是「鼠相」,
李安找帥氣、憂鬱的梁朝偉演這個漢奸,大大減低了這齣戲「女大學生色誘大漢奸」不堪的悲劇性,
但,卻增加了王佳芝愛上易先生的合理性,當然也大大增加了票房。

「色,戒」裡充滿辯證,
王佳芝憑藉的是「色」,
而易先生憑藉的是「戒」(鑽戒和戒心),
但是,鑽戒本來也是閃閃發光的「色」,
而王佳芝以「色」事人或迷人時,自身面對情欲裡的「色」,又要用多大的「戒」來自持、自制。
易先生不喜歡鑽戒,他認為那不過就是個石頭,
但,他卻拿這樣一個石頭敲碎女人如石的心防,最後他否認那是他的鑽戒。

在這齣充滿辯證的戲裡,李安為了行銷為了得到理解,
在兩岸政治之間、在東西文化之間,在委屈和求全之間,看似優遊,其實難為。

「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李安,莫哭罷。


<三>

如此濃烈的「色」,如此肅殺的「戒」◎龍應台2007.9.25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李安說。

我問的是,「色戒」裡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
他說,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製片廠也大手筆地重現了上海老街。

搶救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
「建築材料呢?」「也是真的。」

我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

「一棵一棵種下去的。」李安說。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時,注意看易先生辦公室裡那張桌子。
民國時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為大陸已經沒有這樣的東西。
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費了很大的工夫尋找。


「你有沒有注意到易先生辦公桌後側有一個很大的雕像?」
啊?沒有。

「是鍾馗。搞特務的都會放個鍾馗在辦公室裡。」

李安並非只是在忠實於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法忠實於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
易先生進出的門禁森嚴的後巷,還真的就是當年七十六號特務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後巷。

香港又怎麼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學生坐電車那些看起來像中環德輔道的鏡頭,怎麼來的?

「那是檳城和怡保。那裡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樣,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馬來西亞的屋頂是斜的,所以要作些電腦處理。」

戲裡戲外人生層層交織
「那電車怎麼來的?」

「特別做的,真的電車。」

學生演戲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裡頭拍的。
一九一○年代的建築,立在山頭,仍舊風姿綽約。
拍學生演戲的那一段,李安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影片裡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所經歷的:
大學禮堂的舞台,純真年輕的學生,從演戲裡頭發揮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異經驗,
演完以後大夥興奮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

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
這裡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疊了:
二十歲的李安和二十歲的王佳芝、鄺裕民,
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在的年輕演員湯唯。
從前和此刻,戲裡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在李安腦裡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
「色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
一口京腔普通話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
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
要熟悉張愛玲作品裡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境。

現在若不拍就會永遠沉沒
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境裡,李安說,拍到後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
「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乾了,
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點,我突然發現了「色戒」是什麼。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
也許是張愛玲小說裡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了他,
但是,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
把四○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
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台灣,逐漸被去除、被遺忘,被拋棄,
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
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歷史。

把張愛玲褪色的膠捲還原
「話劇團的部分在港大陸佑堂拍,你知道陸佑是什麼人嗎?」

他搖頭。

「你記得民國五十三年,有架飛機因為劫機在台中附近掉下來,死了五六十個人,很多電影圈的重要人物,裡面有個人叫陸運濤?」

「當然知道,」李安說,「他是電懋電影的創立人,『星星月亮太陽』就是他的。
他那時先來花蓮,還有雷震跟趙雷,我那時九歲,還跟他們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陸佑,就是陸運濤的父親。」

啊…他不說話了,可是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
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彷彿它找到了你。
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拎著一支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
戰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裡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裡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擦喀擦拍下人世的荒蕪。
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後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捲還原?

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演員肅然起敬,
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
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裡,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
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
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麼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
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
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种溫柔憐惜的神氣。」

獵人與獵物角色很弔詭
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裡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於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
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
「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佔有。」
就權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就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因為有如此濃烈的「色」,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
究竟是易先生施「戒」於王,還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個辯證關係、互為連環。
「虎」和「倀」是什麼關係?「倀」和「娼」又是什麼關係?
在小說裡,性寫得隱晦,但是張愛玲彷彿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
「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
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齣戲裡關鍵的地位,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其實都源自這裡。

性愛精準拿捏張力瀕斷裂
李安對性愛的拿捏,非常精準。
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意,因為專家會指出,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裡常會出現,用來凸顯「權勢就是春藥」的主題。
但是在其後的床戲中,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揉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
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命提在手裡。
兩人的表情,有絕望的神色,性愛,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贖也是最後一搏;
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槍,暗殺和刑求,陰雨綿綿,「色」與「戒」在這裡做最尖銳的抵觸對峙,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

張愛玲曾經深愛胡蘭成,胡蘭成曾經傷害張愛玲。
張愛玲對於「漢奸」胡蘭成,有多麼深的愛和恨?
不敢說,但是在「色戒」裡,王佳芝身上有那麼多張愛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無法不令人聯想胡蘭成。

「色戒」會讓張愛玲塗塗寫寫三十年,最後寫出來,又是一個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東西,
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語焉不詳,太複雜的情感,太曖昧的態度,
從四十年代她剛出道就被指控為「漢奸文人」這段歷程來看,「色戒」可能真是隱藏著最多張愛玲內心情感糾纏的一篇作品。

深度掌鏡窺見極致藝術
「色戒」,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寫鄭蘋如和丁默?的故事,
實際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愛與恨、「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那「終極的佔有」,
寫的哪裡是鄭蘋如和丁默?呢?
李安說,他讓梁朝偉揣摩易先生角色時,是讓他把丁默?、李士群、胡蘭成、戴笠四個人的特質揉合在一起的。湯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

性愛可以演出這樣一個藝術的深度,Bravo,李安。 



















拖了很久才把色戒看完,發現最深刻的幾幕,有一場是高喊「中國不能亡」的時候

台上演的灑狗血到極致的劇情,讓一些人想笑,

他們居然想笑!?

那種劇情在現代感到有些不適合,但是看到台下觀眾的表情和行為

怎麼會笑得出來?

觀眾們帶著啜泣聲站起身來大叫著「中國不能亡」

這種民族意識在哪裡被遺棄的呀?


然後就是珠寶商拿出鑽石要王佳芝挑選的時候了

她也許在那時就完全的陷入了,整顆心

很簡單不是嗎?得到一個女人的完全的傾心

最後時課鐘響,易先生的那一輕顫…


其實一開始我不懂為什麼易先生會如此有自信的認為一個毫無企圖的女子會千方百計的想接近他

可是到後來

說不定是因為易先生一開始就先愛上了麥太太

所以潛意識裡偷偷的

認定麥太太是真的愛他





其實要看到的東西好多

所以好多都看不到








要用平靜的心去看這個大時代

好難







我們是如此的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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